工业文明的痼疾——垃圾问题的热力学阐释及其推论

人类社会也会产生废弃物，比如废弃的房屋、陶器、吃不掉的骨头，等等。人类会把这些废弃物送到人类社会这个系统（比如一个村落）之外。从考古遗址中发现，古代社会就有对垃圾埋放地点的规划。5
但是，第一，由于垃圾的数量有限；第二，由于人类自身的活动范围有限，总能在远离人类社会的地方（系统之外），埋放垃圾。所以传统社会的垃圾没有成为问题，更不会出现今天这样普遍这样严重的问题。
与传统社会相比，工业社会的垃圾有两点重大的变化。一是量的变化，工业社会产生的垃圾在迅速增多，几乎按指数率增加。人口在急剧增加，每一个个人产生的垃圾总量也在急剧增加；二是质的变化，传统社会产生的垃圾，其中所包含的物质都是大自然自身在演化中形成的，来于自然，也能回到自然。而工业社会的垃圾，尤其是在化学工业进入人的基本生活之后，有越来越多的物质是人造的，是大自然自身历史中从来没有过的。它们不是也不可能成为大自然自身生态系统的一部分，从而导致了严重的污染问题，环境问题，进而导致生态问题。
与此同时，人类进入了有限地球时代。人类活动遍布全球。任何一个人类社会，想要找到一个没有人类活动的另一个地区作为其下游，作为其排放垃圾的场所，都很难做到了。而当人类不得不把垃圾埋在人类社会内部，则必然使得垃圾问题成为社会问题。总是有一部分人或地区，利用自己的政治优势和经济优势，把自己的垃圾送到另外的地方去，使一部分人不得不接受它的垃圾。
1987年春天……一艘装满垃圾的驳船在纽约港和墨西哥湾之间寻找垃圾场：经过五十天的海上航行和被六个州拒绝驶入港口卸船后，又漂回了出发的港口。6
这件事儿耐人寻味。人都想把自己的垃圾送到自己的小系统之外，但是没有人愿意接受别人的垃圾。
垃圾被排放到系统之外，人类可以视而不见。但是如今，垃圾就放在自家的眼前，人们已经不得不正视它。
在工业文明的体系下，垃圾问题的出现是必然的。
与传统社会相比，工业文明有两个重大的改变。其一改变了理想社会的方向，传统社会追求的是个人精神境界的提升、人与人之间的和谐，而现代社会则追求对物质世界的控制，追求更高的经济指标。比如小康社会，最重要的指标是人均GDP多少美元。其二，改变了物质和能量的转化方式，从传统社会来于尘土归于尘土的准循环，变成了从自然到垃圾的开放链条。
这两个方面的改变是相互关联的。在传统社会，对于物质财富的追求有着道德和法律的双重限制。在现代社会中，对物质的追求则是一切经济发展的基础。几乎每个国家都把经济发展作为头等大事。而所有的经济活动，都建立在从自然到垃圾的物质和能量转化链条之上。
关于现代性、工业文明与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物欲的释放之间的关联，学者的讨论非常之多，这里不做详细讨论。
下面以矿泉水为例，讨论工业文明中一切商品的经济链条与物质和能量转化链条。
为什么我们可以在都市的街头喝一瓶来自深山的矿泉水？首先是因为，我们买得到，并且买得起。比如，根据农夫山泉的商标，其部分瓶中水来自长白山错草泉。这意味着，农夫山泉要在错草泉附近建一个灌装厂，把泉水装到瓶子里，通过全球化的经济网络，送到都市街头每一个小卖部中。然而，这些水在错草泉自身的生态系统中本来是承担生态功能的。这些水离开错草泉，那里生活着的植物、动物和人，就失去了这些水。所以，我们都市的街头喝一瓶矿泉水，就对水源处的生态构成了伤害。而农夫山泉注定不会给以足够的补偿费，否则我们就买不起。这是与矿泉水相关的经济链条的前半截。
其次，要扔得出，扔得起。我们可以把矿泉水的瓶子，随手扔到街头的任何一个垃圾筒里。这是一个常常被我们忽视的条件。这意味着，城市要凭借其政治优势和经济优势，在郊外获取大量的土地，专门放置城市的垃圾。垃圾场处原本的生态系统将被摧毁。所以，我们在都市的街头喝一瓶矿泉水，又对垃圾场处本来的生态构成了伤害。这是与矿泉水相关的经济链条的后半截。
后半截和前半截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与前面考虑的热机系统相对比，就会更加简明：城市的垃圾场相当于热机的低温热源，它的存在，是城市这个系统有序运行的前提。
矿泉水的经济链条，也是其物质和能量的转化链条。
矿泉水是一个象征，我们可以用它来象征工业文明里的一切事物。手机、电视、电脑；护肤品、洗涤液、沐浴液；天桥、铁路、隔离墩……所以这一切，当我们追溯它们的来源，总是追到这样几项内容：森林、矿藏（包括煤和石油）、天然水体——低熵状态的物质和能量；再跟踪它们的去处，则必然是垃圾：固态的、液态的、气态的，以及耗散热——高熵状态的物质和能量。所以，现代城市如同一个热机，把自然之物转化成垃圾。按照以往惯常的说法，社会发展程度越高，城市热机功率越大，转得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