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废品回收业人士告诉《财经》记者,北京非正规的回收站最多时超过200家。现在大约还剩100家,它们陷入“被勒令拆除、死灰复燃”的循环中。它们越搬越偏,隐藏在六环外,等待城里城外穿梭的李军们——行业内将这些收集废品、将其分类和运往回收站的车称为打货车。
两年前,李军最常去的石景山衙门口回收站被拆除,他追随被疏散人员建立的新站,从五环搬到六环外。五环以内收废品的三轮车司机们没法驱车20公里赶到六环外的回收站,只能由李军这样的打货车司机扮演“二道贩子”的角色。李军告诉《财经》记者,相比五年前,他现在能收到的废品多出了三分之一。
李军的经验是,如果回收站多,打货车司机们可以分头卖货,免去排队,并且在站与站的货源竞争中获得更美好的价格。在回收站最少的时候,他和来自西城、海淀、丰台的司机一起,排过两小时的队,“夏天在车里等这么久,太费劲”。
2017年大兴“11·18”火灾后,北京南边的废品回收站曾被大量关闭,只剩下两家,队伍排出上百米。打货车司机们只好往昌平、河北燕郊跑,舟车劳顿和增长的油钱吞噬着他们的精力和利润,回到家歇下可能是凌晨2点以后了。
苦战、驱逐、萎缩
李军建了一个微信群,把藏在北京西边各个角落的打货车司机、回收站经营者拉了进来。
他的本意是,司机们能在群里相互知会,哪段路上遇到了交警查车。为了装载够多的废品,这些货车往往都超长、超高。
司机们交流起更多信息。打货车司机基本是李军老乡,群里时不时地有人要回固始,发送车找人或是人找车的信息。
哪家回收站关门了、哪里哪天几点新开业,他们也会发消息通知,免得有人白跑一趟。还有人把废品报价发了上来,最新的一条是,在某个打包站,干纸每吨收1350元,湿纸1200元。
打货车司机的小聪明成就了一个充分透明的市场,也成了一些打包站经营者们的噩梦。
“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揍’他(李军)。”纸类打包站的90后经营者万宏俊(化名)说。
万宏俊来自一个东部省份的县城,在北京回收报纸、书本、纸箱子等,每天少则70吨-80吨,多则120吨。刚来北京为亲戚工作时,由于大棚里粉尘堆积,他十天就犯一回扁桃体炎,慢慢才习惯过来。
万宏俊本就厌恶打货车的行径。许多人送来的废纸里掺着沙子、泥巴、木板,还故意往里头层层浇水。货物数目庞大,废纸打包站很难做细致的分拣,一般只会把塑料袋、打包条等取出来。有时他明知有问题,也只能收下,不敢对这些司机说重话,怕他们不再光顾。由于坏纸比例高、杂质多,打包站曾多次被造纸厂扣钱——总价的15%、30%、70%甚至100%。
李军的微信群可以影响到大兴、丰台、石景山和昌平的部分地区,里面至少有15个不同的废纸打包站的人员。打包站都想多收货,只能拼价格,周边的价格都被带起来,谁带头降价50元,第二天货源就会明显变少,一天都瞒不过去。
经营废纸打包站的人们建过群。该降价的时候可以统一意见,可造纸厂一旦缺纸,如国内禁止进口废纸之初,或每年8月纸价上涨,打包站看到盈利机会,就会涨价、多收货。原先是悄悄地涨,有了群以后,所有人都知道了。
新开的回收站,为了吸引货源,有的发红包,有的赔钱收货,一周后再降价,也能留下一些把路跑熟的司机。但他们无法避免的是,一家家回收站倒下、重启,利润越来越薄,生意越来越难做。
掺假、价格战都不是致命打击,搬家才是。
打包站的经营者和帮手一般就住在站里搭起来的棚屋内,三四年时间里,万宏俊换过四个住处。
他最初驻扎在李军过去常跑的石景山衙门口,那里的回收站足有17万平方米,价格和利润稳定,但由于环境脏乱,2017年被政府拆除。有记者在暗访时发现,回收站存放着大量来源不明的液化气罐,回收电线时不会询问来路。这里有上百家打包站,光收废纸的就有9家左右,拆迁后,人们往哪儿走的都有,跑散了。
万宏俊接着在房山干了不到两年,在2019年搬到丰台某镇。只营业了28天后,他又被通知得搬离。同镇的另6个回收站,在镇政府勒令下,也四散去了其他地方。
他不敢怠慢,找到了四五公里外山上的一片地,过去曾有过打包站拖着不走、政府工作人员前来强制关停的案例。新的回收站在8月正式开张,他不免担忧,山路窄,不好走,拉两三吨货都挺费劲,电信手机打电话老断线,山脚下的一个回收站还在司机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定高价、压缩利润是他没办法的选择。
“一搬三年穷,搬两回离宣布倒闭也不远了。”万宏俊算了算,这次至少损失40万元。交给上一个房东的三个月租金没有退,还被赖着,即便合同里有退租约定。找挖掘机来浇筑地面一次性投入的10万元打了水漂。停工两个月,手下五个老乡兼工人每人每月的6000元的工资不能停。
他还丢了个稳定的单子。一家公司承包了固定街道的废品回收业务,手下二三十辆车原先都会到他那儿卖货。但这钱并不好挣,在他看来顶多算冲个量。公司的经理跟许多有名气的打包站有联系,擅长压价,每天也有人来找他收提成,一吨废纸50元或100元。
拥有万宏俊这样经历的人不在少数。在回收行当,能干多久、干到哪天,人们心里都没底。能开两年的回收站实属长寿。
和万宏俊一样,李军的忧心事也有很多。比如,他在北京没有社保,前景不稳定,也没有想好未来要不要交。再比如,他们家国三标准的卡车今年11月就没法上路了。旧车只跑了7年,他嘀咕着法定能开15年。报废一辆车给1万多元,买时花了8万元,再买一辆新车得花13万元,相当于一年白干。他也担忧,说不定哪天国四也没法上路了。
当初同他一起来北京干回收的老乡,大多数都改行了,开车、去印刷厂、回老家的都有。徐福声是李军的老乡,在北京从事废品回收近30年,最终选择了转行,原因是“没正规的地方,干不长,老是搬家”。
“一起干的人几乎少了一半。”李军说。
王维平告诉《财经》记者,北京拾荒者人数在2014年、2015年到达最高峰,有17万人,现在还剩不到10万人。近年来拾荒群体萎缩,有北京疏解人口的原因,有废品交易集散地大量取缔的原因,也有生活成本提高的因素。
李军也想过离开,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哪一行又好做呢?回老家啥活都干不了。地少,一年除了化肥、农药,最多能剩1万元,加上吃吃花花和红白事,还能剩下什么呢?”李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