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波:儿童基金会工作的核心宗旨是促进每个儿童均享有的四大类基本权利得以实现,即生存权、发展权、受保护权和参与权。我们水与环境卫生项目的工作主要解决水、环境卫生(主要是厕所)、个人卫生方面的问题,控制通过粪便传播的疾病,改善儿童营养状况,促进健康。
儿童出生后到5岁这个阶段是个体生存发展的关键时期,评估儿童生存状况时即常以5岁以下儿童死亡率来评估。5岁以下儿童死亡原因里,50%跟营养不良有关,这其中的50%又跟环境卫生状况不良导致的腹泻及寄生虫感染有关,这些原因影响到了儿童生存。40%的5岁以下儿童的死亡发生在新生儿时期,原因包括外部的接生、出血、感染等问题,内部的肺炎、呼吸道感染等问题。5岁儿童死亡原因比重很大的一个是腹泻,腹泻则与供水、环境卫生直接关联。环境卫生状况带来的营养问题对儿童身体发育及认知教育发展都有影响。此外,厕所设计如果不够安全合理,就会造成儿童意外伤害。厕所对女童产生影响的因素更多,包括蹲位不足、私密性保护差及月经期卫生管理不到位等。
我们不仅仅考虑厕所内部的卫生问题,而是整个厕所系统粪便的暴露和污染问题。到学校去也好、卫生院也好、老百姓家庭也好,问他们想要把厕所改造成什么样的,他们都会想要水冲式的,因为看起来干净,一冲了之,排泄物好像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从我们的角度看来,当然不能这样做。厕所里面可能干净卫生了,但是会对外环境造成污染,又反过来影响健康。而农村因为没有管网系统,在屋里做一个水冲式厕所,就需要在屋外做一个大池子存着,一旦用了水冲式厕所,水的消耗没完没了,池子怎么都不够大,经常会溢出来,粪便暴露,在百姓的房前屋后造成污染,引发健康问题。所以我们认为,厕所是个系统,这个系统与儿童生存、发展及保护等相关权利是连在一起的,同时关系到可持续发展的方方面面。
WA:儿童基金会在中国是如何开展厕所革命工作的?
杨振波:我们是通过与各级政府合作来开展工作的。为促进儿童健康发展,我们水与环境卫生项目的工作从1987年在云南开始尝试,到1994年正式立项,跟全国爱卫办和水利部合作,后来扩展到与教育部、发改委、住建部、农业农村部等。采取的策略就是从示范到支持政策制定再到全面推广,让更多的儿童及其家庭受益。我们认为水、厕所和个人卫生,缺了哪一部分的工作都不行,所以项目是三位一体推进,但在不同地区、不同阶段侧重点不一样。目前主要聚焦厕所革命。1990年代,我国农村厕所条件非常差,基本上是一个露天的坑,条件好一点的有个盖,但粪便总归是暴露着的,这就会产生卫生问题。与爱卫办系统合作,我们的厕所革命工作结合试点就全面推开了。我们选择在一些农村做试点工作,先进行健康教育和社会发动,在卫生与疾病预防控制部门的技术支持下和老百姓一起摸索适合他们实际情况的厕所形式。技术部门与老百姓的合作发挥了很好作用,例如,假定这家适合建设三格式化粪池,就去老百姓家里测量,首先是一家人的排便量和相应的冲水量,算出来化粪池第一格需要多大体积、粪便能在第一格待多长时间,同样的第二格、第三格都这么计算。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疾控中心去抽检每个格子里的致病菌、虫卵数量。经过这样不断地做实验、做研究,最后定下来几口人、多大排便量的家庭适合多大的化粪池,并且最终排出来的废弃物都是安全卫生的。我们支持了过程中的很多工作,包括这些实践经验的总结,支持国家在2003年出台了农村户厕的卫生标准,并于2012年做了修订。还有一些技术指南,可以指导大家开展厕所升级工作。
我们现在的厕所革命工作涵盖农村住户、农村学校及基层卫生服务机构。这些项目的目标都是全方位改善供水与环境卫生服务,厕所革命是“画龙点睛”的内容。我们支持政府通过研究突破厕所革命的瓶颈,支持在政策环境、供给侧、需求侧及质量监管方面的能力建设,大力宣传倡导,建设良好的厕所观念和如厕习惯养成。
WA:中国面临的厕所问题在国际范围内有什么特殊之处?厕所革命取得了什么样的成就?还面临什么样的困难?
杨振波:中国意识到有厕所升级的需求,其实是比较早的。最早全国爱卫会负责爱国卫生运动大扫除,除“四害”,到1960年代开始“两管五改”,其中“两改”就是改水、改厕。中国的厕所革命就是这么慢慢发展起来的。国际上在1981-1990年这10年间,是联合国主导的“国际饮用水供应和环境卫生十年”,中国政府责成全国爱卫会加入,我们也对外开放了,引进了一些国外的项目和技术。
应该说中国这么多年的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就。2001-2015年这15年间进行联合国主导的“千年发展目标”工作,即以1990年的数据为基准,到2015年要使没有获得改善饮水设施以及改善厕所设施人口的比例减半。而中国在2009年底,提前6年实现了供水的千年发展目标;2015年,改厕的千年发展目标也实现了。全球的供水目标实现了,但改厕目标没有实现,而我们中国都完成了。中国本身人口基数大,农村人口比重大,实现目标意味着很大的人口比例受到了这一工作的实惠,这对全球都是一个很大的贡献。此外,我们制定的标准是严于联合国标准的。2003年国家户厕卫生标准中,除要求人与粪便隔离之外,要求对粪便进行无害化处理;2012年修订后的农村户厕卫生规范,提出了无害化卫生厕所概念,要求粪便在厕所内或转移出去后要做到无害化处理,不接触人体,不对人的健康产生副作用,也不对环境造成影响。2015年9月的联合国大会提出了《可持续发展目标》,把水、厕所、个人卫生这3项作为一个完整的目标提出来,即“目标6”,与我们的无害化卫生厕所概念很接近。
中国虽然在标准方面做得很成功,在执行力度和对技术的适宜性上还是有些差距的。经济发展带来自来水管网的普及,让很多农民都用上了水冲式厕所,但是一冲了之的污染跟着就来了。标准实施的监测和执行不力,还没有把厕所当成一个粪便收集、储存、转运、处理及生态及农业利用或排放的完整系统看待,没有做到因人制宜、因户制宜、因地制宜。另外,农民都知道“没有粪便臭,哪来五谷香”的道理,资源是有限的而不是无限的,循环利用的意识属于中国应当保留和充分挖掘的古老智慧。但古老文化没有直面厕所文化,对卫生也不重视,这样的生活观念给健康带来很大的风险,所以建国之前传染病致死率很高。好在经过爱国卫生运动、“两管五改”等工作,我们的人均预期寿命飞速增长。最大的困难是,人们普遍地对厕所缺乏正确的认知,老百姓的卫生观念还需要有所改变,将追求表面上的干净的做法转为追求卫生的做法,同时要与人的尊严、文明与整体经济、社会、生态等发展联系起来考虑。
WA:儿童基金会主要关注厕所建设革新的哪些方向?
杨振波:一方面是适宜的技术。因为我们工作的侧重点在于农村,关注农村的户厕、卫生服务机构和学校。所以对技术,一是要求安全卫生、保证儿童的生存发展;二是要求设施的运转不会给老百姓添太多负担、设施的维护不会太麻烦;三是适宜不同地区气候和文化特点,如干旱缺水及寒冷等情境。我们跟企业沟通,将我们认为适宜的、老百姓能接受的技术,嫁接到农村去。
另一方面,我们更强调观念的革新、行为的改变,要让老百姓认识到厕所是而且应该是一个干净的地方。现在农村还普遍认为厕所应该是个脏地方,老百姓因为污染得了病上医院去花钱觉得是必需的,但不愿意花两三千块钱改造厕所、预防疾病。所以我们需要普及这方面的教育,跟老百姓说清楚改厕所有什么好处、不改厕所有什么坏处,要从健康、经济的角度来说服他们。厕所卫生了,人身体健康了,就少了一部分可能要看医生的花费和误工的工钱;厕所改善了,孩子的营养吸收、健康就可以相应改善,避免诸如腹泻、寄生虫感染及环境性肠病,脑力体力都能很好发展,学习可以进步;厕所废物资源化可以再利用的话,又能节省化肥的花费。而且我们会跟全村一起沟通,因为这是一个集体行为,应当形成一种社会规范,不然自己家的粪便污染管好了,邻居家不管,你也会受影响的。我们很多工作就是集中在这部分:观念的革新,社会规范的建立,厕所文化的建立。
我们很关注儿童如厕问题,因为儿童尚在成长发育期,很容易被粪便等外来污染伤害,导致疾病、营养缺乏,甚至死亡。同时儿童是行为养成的时期,这个时期养成的行为将受益终生,并且还可以影响家庭和社会。我们关注为女童、女士提供平等的如厕环境,包括青春期卫生管理。
WA:通过卫生设施的升级来保护儿童权利的过程中,建筑设计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杨振波:厕所的建筑设计需要考虑安全、卫生、经济的可持续性这几个方面,需要以人为本、儿童友好型的设计,使用者用好、喜欢用,并对其产生有益的思考。
厕所是一整套系统,它的建设应该是多方面的协调。首先是人厕界面。厕屋的设备应该齐全,以人为本,考虑到不同性别、不同体能的人群适用的厕所用具的尺寸差别;注意便器的选择,保证粪便不暴露;洗手盆是一定要有的,目前还有很多农村的厕所没有洗手的设施,或者洗手设施在厕所外面,这样北方寒冷地区在冬天就用不上它们。而在这个界面之外,普通人看不到的部分,在城市里是下水管网系统,在农村就是粪便的收集系统。这个收集系统可能是类似于罐子、大桶之类的容器,也可能是各种化粪池:三格式、双瓮式、双坑交替式、沼气化粪池,也可以是直接连接污水管网,将粪尿污水输送到污水处理厂处理等。因为厕所产生的废物需要经过处理之后,才能排放到环境中去或用于农田,并且对环境不造成污染。选用什么方式收集,如何安排厕所和收集系统、排放系统的位置关系,这些是建筑设计与卫生标准、环境标准的整合点。因为其中一个环节没考虑全面往往就会影响到用户对设施的可持续使用。
儿童好奇心较强,如何能把厕所的设施、部件,甚至是墙壁装饰得“会说话”,对于孩子们养成良好的如厕习惯都很重要。厕所便器多种大小、洗手台多种高矮规格为学校中不同高、矮,年龄大、小学生提供方便选择。厕位有门或没门是保持私密的条件,往往影响孩子是否愿意使用。地平面的平整与否也是会否导致安全问题的因素。
建筑设计或许还包括厕所的位置考虑。例如,河南栾川县的一所小学,他们的厕所在教学楼和宿舍楼外面。一个学校那么多班级,那么多孩子,4、5层高的教学楼,一下课大家都跑下楼赶去上厕所,这个过程就容易拥挤、摔倒造成伤害。这时如果只是帮助学校把原来的厕所推倒重建,对孩子们的情况没有多大改善。我们想能不能在教学楼外面加建一部分,把供水供暖的管道设施都延伸过去,这样每一层楼都能有厕所。如果地方不够大,可以一层男厕所、一层女厕所这样交错。我觉得这是建筑设计应该考虑的:让孩子们缩短上厕所的时间,也不会拥挤,避免发生危险。
厕所的设计要因人而异,男人和女人要求不同,大人与孩子不同,残障人士与健康人士不同,都需要考虑。但也要考虑成本,让政府、让老百姓都能负担得起。很多农村厕所的改造问题都面临老百姓不愿意掏钱的困境,一部分是真的掏不起,一部分是掏得起但是认为花钱改厕所不值当。所以要深入分析,在达到卫生标准的基础上,从经济可承受性的角度考虑不同人群的不同系统、不同的设计。